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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龙经常会想,他的老家璞阳是个什么样子。
每次回老家,阿龙家都会从璞阳市郊直奔清丰县,并不会从璞阳市区内穿过。因此,阿龙对于璞阳市的印象,完全只停留在留买固村那个小村落,而不是璞阳市这座城市。
不过,去留买固村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的,阿龙从小到大回老家的次数绝对不超过30次,单凭有时候一年只能去一次这种情况就可见一斑。阿龙这么多年回去的次数,甚至不及爷爷一年往返的次数。
爷爷对老家是有着异常深厚的感情的,他本人也热衷于和奶奶一起,开着他的代步三轮回家。代步三轮是十几年前就已经买的,一开始是爷爷为了接送家里小孩上下学用,但后来爷爷为了不麻烦爸爸开车载他二老,就直接开着这辆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三轮,带着回家时要送给兄弟的物什,顺着京港澳高速,晃晃悠悠的回老家了。
阿龙有记忆的最早的一次回老家,还是二爷家的一位叔叔结婚,阿龙蹦蹦跳跳地在二爷家的老院里探险,还因为撞到院里的桃花树上把头撞了个大包。后来还有一次,全家人开着一辆车回家,爸爸的现代车上硬是塞了四个大人、三个小孩。爷爷抱着阿龙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,也不系安全带,一家人就说说笑笑地在高速上穿梭。后来想想,那时候真是胆大命大,没出事全赖祖上积德,阿龙自从学会开车后,再也不敢车上这样坐人了。
每次一进村子,在停好车的那一瞬间,爷爷的眼睛就立马放出光来,一把推开车门向家门的方向走去。就像是刚走进游乐园的孩子一般,兴奋,活跃,甚至还有一些许的激动。
之前的几次回家,都是在清明节或者某个长辈的忌日,爷爷带着一家人回去上坟。二爷和四爷一般在回家的前两天就会收到消息,不过也没什么需要特殊准备的:现在农村也不流行自己包纸钱了,家门口的小商店,面值千万甚至上亿的冥币数不胜数,只要需要,老板能从后屋的仓库搬出一大纸箱来。
从阿龙的视角来看,每次的烧纸钱都是由爷爷来出,不过这也好理解,家里的三兄弟,只有爷爷在市里定居,家境最好,也是老大哥,因此每次三十多块的费用,爷爷总是直接承包下来,免得兄弟之间因为这些小钱闹不痛快。
阿龙家的坟地在田地里,秋冬天倒还好,中元节一般在夏末秋初,正是玉米即将成熟的季节,玉米秆长得快要两米高,一个人窜进去,马上就看不见人影了。
而且,玉米叶子又厚又尖,前进时必须特别小心,还要时刻伸手拨开前面的叶子,不然胳膊猝不及防就会被狠狠划一下,虽然不会流血,但是也特别难受。
那天出发前,爷爷从家走出来时,手上拎着一件长袖。当时阿龙还特别不解,问爷爷大夏天的,为什么要穿长袖?爷爷只是笑笑不说话。等到阿龙和爸爸过玉米地时被划得鬼哭狼嚎,只见爷爷套着自己使用多年的工作装外衣,左手一挥右手一挥,大步流星地在这片荆棘地里穿梭着,阿龙这才醒悟过来——爷爷从小就在田地里长大的,毕竟还是轻车熟路啊!
每当玉米长高,坟地被青葱的玉米叶笼盖的时候,墓地的具体位置就会变得很难确认,这时候就需要在进去之前就大致确定好方位。进麦地的土路上有一座信号塔,从信号塔开始,往大路的方向顺着走三步,在一头扎进麦地里,正好能直接走到坟地。前几年,爷爷和二爷、四爷一直在计较究竟是几步,直到最近晚辈跟着过去,直接用手机拍了张照片定位用,大家的争论这才平息下来。
老一辈人似乎是十分不避讳谈及死亡这个话题的。阿龙老家的坟地是家族墓地,好几代祖先都长眠于此,尤其是在烧纸的时候,爷爷和爸爸、阿龙并肩站在一起,爷爷总是会指指点点,和阿龙说到左昭右穆的讲究,说到将来自己和奶奶要下葬的位置。
阿龙这个00后对于这些东西,理解上倒没什么问题,只是特别疑惑,自己这个土生土长的新城人,去世以后还要重新葬在自己的籍贯所在地吗?阿龙家到阿龙这一辈,已经是在新城出生、新城长大的,如今还都在外地上学。每逢佳节倍思亲时,他们第一时间想到的都是新城而不是璞阳。或许阿龙也会像爷爷当年一样远走他乡,然后给自己在异乡长大的孙子讲起新城这个小城市。谁知道呢?
在给曾祖母烧纸的时候,爷爷站在麦垄上,似乎是在思考些什么,一个人注视着黄纸燃烧时,橘红色和亮黄色交杂的火焰,浑浊的瞳孔里映透着光亮。
在这一片光亮中,阿龙看到了生命的色彩。
阿龙突然忘了,50多年前,爷爷其实也只是一个不到20岁的少年,离开自己的父母,只身一人前往西北边疆闯荡,直到新世纪退休,自己再也没有安置在这个生养自己的地方。
即使是在网络通信如此发达的今天,阿龙前来青岛上学,爸爸妈妈仍然是一百个挂念,每天都要阿龙发信息保平安。但是50年前,又哪里有这些便捷的联系方式?每年甚至连奢侈的一面都难以见到,又更何来人们向往的陪你度过漫长岁月呢?
阿龙只是每年抽出一半时间来外地上学,就已经是迫不及待能够回家见到自己的小伙伴们。爷爷在外打拼这么多年,思念又不知要几倍地涌上心头了。
如今爷爷早已退休,早已荣誉等身,早已子孙满堂,自己大有数不清的时间可以陪在家人与家乡旁边。可是当初期盼着自己回家的父母,早已是白骨青坟了。
我生君未生,君生我已老。君恋天涯时,我已过海角。
如果人生有最后一个愿望,阿龙相信爷爷的一定是要葬于故土,葬在这个家族的前辈长眠的地方。生前不能好好地陪伴,但是死后能与家人厮守在一起,或许也是一个人最大的满足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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