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朱v樘将太监宫女们唤进来,不紧不慢地净了手,又在书案前坐下,开始温习今日的功课。眼角余光中,他瞧见一个生得不起眼的小太监将那团纸拾了起来,垂下首用竹篓收齐他日常练字练废的纸,不声不响地退了下去。
少年太子的神色依旧淡淡,眼底既无怀疑亦无怒色。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地按在书页上,看似专注认真,实则心思已经飘远了:究竟是谁对尚铭下的手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东厂提督终于能换人了。
尚铭当初能发迹,靠的是汪直举荐。东厂西厂沆瀣一气,祸害了不少人与事。与野心勃勃的汪直相比,他倒是不曾做过什么危害国本之事,却极度贪财好利,少不了搜刮百官民众,惹得一片怨声载道。就在前年,因在父皇跟前争宠,尚铭不慎得罪了汪直,惹得汪直大怒。他惧怕汪直报复,便索性联合父皇宠信的方士李孜省,将这位风光无限的西厂提督彻底扳倒了。只是,或许他从未想过,汪直与西厂倒下之后,下一个就该轮到他了。
东厂提督位高权重,若是一个小人坐上去,只会令厂卫愈发严酷,民生愈发艰难。若是换了戴先生这样的大坐上去,或许才能正一正风气,真正实现太宗文皇帝当初设立东辑事厂时所愿罢。
朱v樘正想着事呢,便听外头李广低声说了几句话,而后进门道:“殿下,太后娘娘使女官来,请殿下去西宫一同用晚膳。听说是太后娘娘养的水仙突然开了,娘娘心里高兴,特地让殿下去赏花呢。”
“祖母真是好兴致。”朱v樘回过神,微微笑了起来,“这就去罢。”
太子一行到得西宫的时候,正好迎面遇见司礼监随堂太监萧敬等人。见是太子,萧敬立即退到一旁,恭谨地行礼。朱v樘将他扶起来,笑道:“萧伴伴可是奉父皇之命,来贺祖母养的水仙盛开?”
与平日相比,萧敬的眉眼间似是多了些郁色,面上却依旧含笑:“可不是么?万岁爷听说水仙开了,立刻便命人开了库房寻了件新贡的水仙摆设,赶紧让老奴送来给太后娘娘瞧瞧,看看哪盆水仙开得更好。赶明儿万岁爷还要亲自过来,为这盆水仙画一幅画儿呢。”
“祖母养了这盆水仙好几年,一直不见它开,父皇比谁都着紧些。孤早该想到,父皇比祖母还爱惜它,定然是不会错过它的。”朱v樘道,“孤原也想画下它盛开的模样,也好逗祖母开怀,如今却不敢在父皇跟前班门弄斧了。”别的不提,成化皇帝在画技一道上却是颇为精通的。
“太子殿下有这份心,太后娘娘与万岁爷心里一定很欢喜。”萧敬道,退到一旁,“怕是太后娘娘正等得急呢,老奴不敢耽搁太子殿下。”
“萧伴伴自然不比旁人。”朱v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,“若是得空,孤还想将最近练的字送给伴伴品评一二呢。竹楼先生前些日子说了,若是孤这笔字连萧伴伴的眼都过不得,便暂时不必与他学了。”戴义与萧敬师徒二人都写了一手好字,楷书尤为出众。他们的手书在宫内宫外都赫赫有名,甚至在文士当中也早已传开了他们的声名。
萧敬目光轻轻一动,颔首道:“太子殿下过奖了。老奴不才,太子殿下能看重老奴写的那一笔字,也是老奴的福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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翌日,正逢谢迁前来侍讲。风度翩翩的谢修撰在授课之余,含着笑讲了个狼狈为奸的故事。只是故事中的狼身边跟着的狈觉得狼秉性残暴,待它不好,于是联合另一对狼狈将其杀死。杀死狼后,这只狈正得意洋洋呢,却不想昔日的盟友转身便张开血盆大口,冲着它狠狠地咬了下来。
“殿下,狼狈之辈时常如此。你出卖我,我出卖你,翻脸便不认人,眼中只有利益,唯独没有情义。”谢修撰笑道,“听完臣讲的故事,殿下有何看法?”
朱v樘想到了某两个名字,眸子微微亮了亮:“若从识人之道而言,这样的小人为谋利不择手段,不难辨识。若从用人之道而言,有情有义的小人尚可一用,这等无情无义的小人,通身寻不出任何长处来,只会败坏朝廷纲纪,必不能轻饶。”
就如尚铭与李孜省,联合起来扳倒汪直之后,便瓜分了西厂的利益。尚铭倒是暂时心满意足了,谁能想到李孜省这个妖道却不肯满足,盯上了东厂呢?此人欲壑难填、气焰嚣张,戴先生必不会轻易将东厂提督的位置给依附他的那些奸邪之辈,否则只会让父皇越发受他的蒙骗。
只可惜了萧敬,尚铭走了,他必定不愿落井下石,定然会成为李孜省以及其他臣子攻讦的对象。李孜省不必说,心性狭小,定是想着斩草除根的。但弹劾他的其他人却也不想想,此人虽与尚铭交好,却从未做过什么恶事,又何必妄加牵连?这般有情有义的人,反倒是他觉得不错的臣子。
谢修撰似是有些意外:“殿下觉得,情义胜过品性?”
“情义亦是品性的一种。有情有义之辈,总胜过无情无义之人。”朱v樘道,“因私而废公固然不足称道,但法理不外乎人情,应该也有值得商榷之处。”
“殿下重情,这是好事。”谢修撰顿了顿,并未再多言,而是了然而笑。
课业结束,朱v樘再回到清宁宫时,覃吉和萧敬已经带着小太监在里头等着了。覃吉前来,不过是因许久不曾见太子,特地来瞧一瞧。萧敬则是因着“品字”一事,特意亲自过来取太子平日练的字。
“萧伴伴何必特意来一趟?孤着人给你送过去便是了。”朱v樘挑挑拣拣,挑了最近写的自己觉得不错的几十张大字,让李广与何鼎放在檀木盒子里,交给伺候萧敬的小太监。
萧敬回道:“老奴也有些日子不曾来清宁宫了,正好陪着覃老走一趟。许久不曾过来,清宁宫还是像往常一样安宁。人在此处,心里头便是有再多的杂念都消散了,着实是个清静的好地方。”
覃吉耷拉着眉,呵呵笑着接道:“在千岁爷跟前说这些又有何用?你们都是大忙人,宫内宫外地走,哪里像老奴这般空闲?好不容易才遇见你得空的时候,不然,清宁宫便是再好,你恐怕也不认得清宁宫的门了。”
“覃老说笑了。”萧敬笑道,“老奴倒是想常来,就怕扰了太子殿下的清静。”
“这里确实安静。”朱v樘心里微微一震,不多时便轻轻勾起唇,自然而然换了自称,“不过,我不仅喜欢清静,也喜欢热闹。有老伴照顾我念书,萧伴伴照顾我习字,这样的日子才好呢。”
寒暄了数句后,覃吉与萧敬便告辞了。朱v樘将两人送出去,又唤上李广和何鼎:“走,咱们去西宫瞧瞧父皇给水仙画的画儿。”
他终是想明白了,始终待在清宁宫固然足够谨慎,却并无意义。毕竟,他求的并不仅仅是“清静”,自是不能教人轻易将他忘记。清宁宫或许是一片安宁的净土,却不能毫无存在感。他或许不能轻易接触朝堂后宫诸事,以免给人拿到把柄,却不能为父皇与祖母所不喜。这其中的分寸,还须得他自行把握。若是从今日开始仔细些经营,应当并不算迟。
第17章长辈之意
正月末,东厂提督尚铭倒台。朝廷明发圣旨,遍数他的各种罪过,如卖官鬻爵、欺君罔上、敲诈勒索、贪赃枉法等等。成化皇帝表示非常愤怒,不仅撤掉了他的厂督之职,还派人从他的府邸里搜出了亿万银钱充实内府。
许是看在这些银钱的份上,又许是看在尚铭曾经伺候过自己的情面上,朱见深并没有杀他的意思,而是将他黜往南京充净军,后被发往太祖高皇帝(朱元璋)的孝陵种菜。从此,这位权势赫赫的大与西厂提督汪直便一起在南京做伴,再也不曾出现于人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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