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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“贾夫人仙逝扬州城,冷子兴演说荣国府”为标题的《红楼梦》第二回目,叙述林黛玉的母亲贾敏病逝,得“守丧尽哀”时,很不起眼地植入了一个极为跳脱的情节。
这就是看似平淡无奇的贾雨村郊游智通寺。
该情节写得很是简洁,仅寥廖数语,不到两百字,就清清楚楚交待了林黛玉的家庭教师贾雨村因“闲居无聊”便“偶至郭外”的智通寺一游,见寺外清幽而又朽败,寺门有一副破旧的对联,寺内有一个煮粥的龙钟老僧,问及两句答非所问后,便不耐烦之下出寺到村肆里喝酒去了。
此后,《红楼梦》再也没有提及智通寺,至于那老僧到底是谁?智通寺如何、毁掉没有?不了了之。
似乎智通寺不过就是贾雨村在风日晴和的饭后,一时闲庭信步偶然到郊外邂逅的一处破落庙宇而已,不过穿插进来,旨在引出至关重要的“冷子兴演说荣国府”罢了。
乍一看,好像是这么一回事。
因林黛玉的母亲贾夫人仙逝,那时的贾雨村正好被林黛玉的父亲林如海礼聘为宝贝女儿的“西宾”,本准备辞馆别图,但林如海执意挽留,就留下来继续教林黛玉“守制读书”。
谁知那几天怯弱多病的学生林黛玉因触犯旧症不能上学,贾雨村闲居无聊便在风日晴和的一天,饭后偶至郭外,信步到村野兜风。
幽静而又朽败的智通寺,就这样偶然地出现在贾雨村郊游的视线内,可说是随意之下碰到的一处荒郊野所。
似乎无关紧要,还有些多余,颇有赘笔之嫌,大可删掉,好像对“为闺阁女子立传”的《红楼梦》没啥内在联系。
其实不然。
这一看似可有可无的情节,大有玄机,很重要呢。实乃曹公“倒折逆挽”这一创作手法的神奇再现,起着画龙点睛举足轻重的关键作用。
玄妙的智通寺,并非寻常普通的佛教寺庙,更与《红楼梦》主题息息相通。
脂砚斋也担心读者不明就里,不懂曹公何以神来之笔忽写贾雨村郊游智通寺,特在此节极为罕见地,几乎是一句一批,做了振聋发聩的反复提醒,意在强调读者千万不可忽视这破败荒凉的智通寺。
因为寺里有警示、有伏谶,有镜像。
寺门前的“门巷倾颓,墙垣朽败”就是很有意境的环境描写,与藏在山环北旋,茂林深处的这座古寺形成鲜明的对比。
意在警示贾府的败落。
故脂砚斋在“智通寺”三字后作了伏谶式的夹批:“谁为智者,又谁能通,一叹”。
唯“智者”才“通”呀!
脂砚斋又在智通寺门旁的那副旧破的对联“身后有馀忘缩手,眼前无路想回头”处,接着夹批伏谶:“先为宁、荣诸人当头一喝,却是为余一喝。”
啥意思?
意思就是先给贾府主子当头棒喝,之后再点化贾雨村要懂得为官之道,莫贪得无厌“因嫌纱帽小,致使锁枷扛”,那样终会自食恶果;得谨记做官先做人,留有余地,不要等到退无可退时才想回头,那时悔之晚矣。
亦如秦可卿对王熙凤的告诫,“月满则亏,水满则溢”一样的道理,世间哪有那么多十全十美,不宜苛求太满,才不至于无路可退。
这副对联的重要性可见一斑。
只可惜,无论是贾府的族长贾珍、荣国府的大老爷一等将军贾赦、“聪明反被聪明误”的管家王熙凤;还是后来官居大司马却忘恩负义的贾雨村,得势时高高在上,做尽了坏事,怎可能回头做到悬崖勒马?
毕竟他们成不了顿悟的智者,这就意味着贾雨村终究锒铛入狱,贾府的败落也最终是必然的结局。
故脂砚斋在贾雨村看了对联感慨“文虽浅近,其意则深”时,意味深长地夹批:“一部书之总批”;又在“想必有个翻过筋斗来的”这一句后加注:“随笔带出禅机,又为后文多少语录不落空”;还对贾雨村见了煮粥老僧不在意时,两次痛斥:“是雨村火气”、“火气”。
言下之意,有整部红楼总批之称的那副对联,“伏谶之预”何其重要!可贾雨村未能大彻大悟,身上依旧是挥之不去俗不可耐的火气,二次入仕后自然会以权谋私,形成作威作福变脸比翻书还快的官僚陋习。
所以,脂砚斋在贾雨村不耐烦,便仍出来时很醒目地侧批:“毕竟雨村还是俗眼,只能识得阿凤、宝玉、黛玉等未觉之先,却不识得既证之后。”
什么是“未觉之先”?就是顿悟不了人生的悲欢离合,只能以俗气入世。什么是“既证之后”?也就是大彻大悟现实的贫富兴衰,明白人生如梦殊途同归万境归空,不再有非分妄念。
这实际上也是对贾雨村不识寺中龙钟老僧的感慨,对他后来不懂得做官先做人、反而忘恩负义的痛斥:
你贾雨村也是当世大儒,见了对联能领悟到“其中想必有个翻个筋斗来的”,才入寺一探究竟,可发现煮粥老僧“既聋且昏,齿落舌钝,所答非所问”后,就浅尝辄止毫不在意,不耐烦地离去了。
可见点化不了的贾雨村,境界还是停留在现实的急功近利的浮躁层面,只想立竿见影,急切渴望飞黄腾达,如此肤浅的修为、不够坚定的理想信念,哪会大彻大悟如智通寺这个昏聩老僧世外高人般的“镜像”之意?
难怪脂砚斋在贾雨村问话“那老僧既聋且昏,齿落舌钝”处两次夹批:“是翻过来的”!
那煮粥的龙钟老僧,一日三餐,饱腹即可,原来早已参透人生已然入定物我两忘了。
可见,这又聋又昏的老僧,就是一面现实的镜子,就是呼之欲出的镜像。它既是贾雨村、甄士隐的自画像,又是贾宝玉的暮年图。
这就是《红楼梦》第二回植入贾雨村到智通寺郊游的玄机所在,恰如脂砚斋在这一情节叙完后只可意会却又意犹未尽的侧批:“未出宁、荣繁华盛处,却先写一荒凉小境;未写通部入世遇人,却先写一出世醒人,回风舞雪,倒峡逆波,别小说中所无之法。”
综上而言:藏于山环水旋,茂林深处的破败古庙智通寺,与《红楼梦》主题一脉相承,它的清幽、荒凉、倾颓,引出的警示、伏识、镜像,无不寓示“世事一场大梦,人生几度秋凉,如梦幻泡影,如露亦如电”,当达观豁然从容以对,自守恬淡才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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